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六十七章 千山夢

關燈
二月東風,遲覺塞外,催落紛紜細雪。

慶州經略府書房內一片靜寂,唯有門前簌簌之聲,輕如天籟。

範仲淹從書案前擡起頭來。窗外絮影稀疏,天光漸亮,雪霽天晴之刻,想來已是不遠。

棉簾一挑,絳袍閃現。範仲淹眼中驚喜一閃,站起身來。

展昭走上前來,拂去肩上雪花,袍襟輕拂,單膝跪地:“展昭遲歸,勞大人久候。”

範仲淹上前將他扶起,欣然道:“聽他們回報說山路積雪,耽擱了你的路程。我方才還在擔心你趕不及拔營時刻,好在你終是及時歸來……這三個月來,你長途跋涉,遍行四線,實在是令老夫記掛。”

展昭站起身來,微笑道:“好在冬去春來,瑞雪佳音,展昭便是辛苦些,也是值得。如今各路部署俱都穩妥,韓大人、龐大人和文大人親筆信函我此番也帶了回來,大人稍候便可一閱。”

範仲淹喟然一嘆:“四年長局,終將至收官之刻。千言萬語,只怕一時難盡。但說到這議和一事,恐仍是曠日長久。你我今日啟程回京,只盼早日能看到這西北之地真正重歸平靜。”

展昭聽到此處,緩緩斂卻面上笑容,眸中隱現一片悵惘。

範仲淹道:“熊飛,你心中若有什麽疑慮,不妨直言。”

展昭擡起頭來,靜靜道:“不瞞大人,這些時日以來,展昭心中,總有一事不知該如何紓解……這四年來,鐵甲征程,屍骨累累,血淚斑斑。如今未見豺狼屠盡,卻轉求一紙和約。我雖不知這和約最終條款如何,但思及當日檀淵之盟,想來亦是不遠。自展昭當日來到西北,不過身逢寥寥數役,茍全性命,得以不死,但回想那萬千泉下英魂,天涯遺孤,展昭實不知該情何以堪。”

範仲淹長嘆一聲:“那些忠魂烈士,上至官家,下至朝臣子民,絕無一日或忘!若沒有他們,元昊早已親臨渭水,直據長安。若便沒有他們,西疆萬裏,仍是天地熔爐,生靈塗炭。今日議和之舉,絕非辜負青山,委曲求全,而是為了息戰止戈,銳意太平。你這數年來不畏艱險,身當國難,已竭盡所能,再無須為此心內不安。”

展昭輕嘆一聲,擡起頭來:“慶州防務,大人想必已妥為安排?”

範仲淹點頭道:“我們去後,此地全由狄青主掌。官家日前已頒下旨意,升任他為環慶副都指揮使。”

展昭展顏道:“原來如此,經過這些年來的歷練,他已成棟梁之才。此番調度,亦是全賴大人舉薦之功。”

年前納蘭一案,狄青因私殺密間獲罪,雖有範仲淹力保,但依舊不得不降職罰俸。因此番戰事平歇,官家命範仲淹與韓琦同回京師,出任樞密副使。範仲淹便借此之際,向官家懇求將狄青覆歸主將之位。

範仲淹搖頭道:“熊飛你此言差矣,這豈是老夫之功?漢臣本就是不世之材,假以時日,必將建功立業,位極人臣。若到那日,老夫想來已不在人間,屆時你為老夫祭掃之時,莫忘記向老夫言語一聲。老夫聞訊泉下,亦當欣慰。”

展昭眉間一緊:“大人何出此言?難道近來頭風舊疾又發作了麽?”

範仲淹一笑:“生死有命,老夫一向看得透徹,只是純祐與瑞年為此心急擔憂,一片無謂忙碌罷了。”

說話間,只聽腳步聲動,鄧瑞年走進書房之內,手中漆盤上正是一副湯藥。

他將漆盤置於書案之上,將湯碗送至範仲淹手中,回身見展昭在側,微笑道:“展大人,數月不見,別來無恙?”

展昭頜首回禮:“我一切安好,有勞先生惦念。”

鄧瑞年微笑道:“這慶州經略府內,真正惦念展大人的,並非在下,而是另有其人。”

範仲淹將湯碗執在手中,亦是微笑道:“熊飛,你長途歸來,國事公事,一番牽掛,怎地卻不向老夫問詢你心內最關切之人?”

展昭低眉一笑:“大人回京升任,心情果然大好,竟也取笑起展昭來了。”

範仲淹淡淡一笑,低頭將手中湯藥飲盡。

鄧瑞年向範仲淹道:“範大人,你所有不知。這幾個月來,展大人雖輾轉異地,但每旬俱有飛書往來慶州。此間情形,俱已在展大人胸中。”

範仲淹揚眉微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尺素傳情,人間佳話,只是勞碌了這慶州城內的信鴿了。”

展昭搖頭道:“大人說笑了。那些信函俱是展昭與狄青之間的。”

範仲淹奇道:“哦,這是為何?”

展昭輕嘆道:“我心內掛懷,便是她病情進展。若是寄函與她,縱獲回信,她亦必是報喜不報憂,反不如狄漢臣,寥寥數語,便能據實而言。”

範仲淹搖頭道:“膠柱鼓瑟,不解風情。展熊飛,你年紀雖輕,但這一身迂腐,只怕更勝老夫。”

鄧瑞年望向展昭,正色道:“展大人,俗語道,心病還須心藥醫。如今郡主病情雖愈,但她多年心結難以盡消,一時之間思慮憂深,郁結於內。這於她一身安康大有關礙,也唯有你才是可助她化解之人。”

展昭默默點頭,緩緩道:“先生所言極是……但我若迫她太緊,卻只怕適得其反,令她更生心愁。”

範仲淹喟然道:“情到濃時情轉薄。老夫一生從不解此中之意,今日才算領略三分……此番回轉汴京後,老夫必會竭盡全力,早日促成你二人締結良緣……待到連理花開之日,那夫家首座,老夫自不敢與包龍圖相爭,但這媒約之位,我範希文卻是當仁不讓。”

展昭低眉一笑,卻未接語。

鄧瑞年見此,向範仲淹含笑道:“水到渠成,大人也未免心急了些。如今大人先要與包大人商量的,只怕不是喜筵排位,而是展大人回京後職守所在罷。”

範仲淹點頭道:“不錯。樞密府千頭萬緒,正是用人之際。熊飛,你可能來助我一臂之力?”

展昭心中不解,擡頭問道:“兩府之內人才濟濟,展昭一介敝夫,如何能登堂入室?”

範仲淹踱步窗前:“春滿乾坤,天地再造,恰在此時。此番我與韓琦回京入閣,再入朝綱。我們心中所想,並非按部就班,而是改轍更張。百年之後,若後人尚未忘卻我輩,必將以慶歷新政為我等一生之銘。

展昭凝神問道:“展昭愚鈍,請教大人,這新政究竟有何要舉?”

範仲淹沈聲道:“事有先後,久安之弊,非朝夕可革也。我已上疏官家,言之十事。一曰明黜陟,二曰抑僥倖,三曰精貢舉,四曰擇長官,五曰均公田,六曰厚農桑,七曰修武備,八曰覃恩信,九曰重命令,十曰減徭役。”

他霍然回身:“這十法新政,官家將召兩府條對。我已與韓琦富弼等人議定,屆時他們俱會直抒己見,為這新政慷慨陳詞。只要官家最終能采信七成,老夫深信,這大宋天下,終可天下升平,長治久安。”

老驥伏櫪,志向千裏。這年近花甲的老人,此刻一身躊躇之意,竟似重煥青春。

展昭靜靜聆聽,一時之間,只覺心懷激蕩,難以自己。範仲淹與韓琦富弼均是功勳卓著之士,此時朝中上下,論聲望功績,可以說無人可以相提並論。若是這三人合力,齊心推舉,新政之推行廣播,必可在不日之間。

他氣息起伏,喃喃道:“天下升平,長治久安,這便是大人的心願麽?”

範仲淹望向展昭,緩緩凝眉,眸光遠放。

“不錯。如今王土之畔,盡是虎兕豺狼。與其堅壁而守,終不如勵精圖治。自古以來,經緯天地之道,唯內聖而外王!”

雪蕊輕緩,當空徐落。慶州中軍營外數箭之地,有一處緩丘。

丘陵後,淺川寂寂,積雪如雲,土隴半掩,現出一尊小小石碑。

兩條身影佇立碑前。一人裘衣垂地,手執輕傘,另一人青甲戎裝,長發披散。

狄青語聲冷峻如常,緩緩道:“你今日動身回京,千頭萬緒,為何還一定要來這裏看她?”

傾城黯然望向面前孤墳:“若是今日不來,以後只怕便再無機會了……她如此歸宿,亦可歸咎於我……狄青,你可恨我麽?”

狄青搖頭道:“這是她的命數,亦是我的命數,與你又有何幹?”

傾城轉頭望向狄青面上:“自她去後,你似乎總是戴著這昆侖奴面影。”

狄青緩緩道:“在這世間,已不再有人,需要我以本來面目相對。”

傾城顰起眉頭:“本來面目?”

狄青默然不語。寒風暗襲,微微拂動他漫身長發。

他忽然道:“你可知道,我面上的刺青,是由何而來?”

傾城眸光回轉,一時不解他語中之意。只見他緩緩走近面前單薄石碑:“我家鄉在汾州西河,家中母親早亡,除父兄之外,還有一個小我三歲的幼妹。我爹嗜賭成性,家中一貧如洗,兄妹三人艱難度日。我十五歲時,有一次在山間獵了一只極罕見的白斑虎,我將虎皮賣了三十兩銀子,歡天喜地,回到家中。”

“我小妹正是少女年紀,平素總見鄰家姐妹裝扮為戲,但家中無錢,她心中雖極為羨慕,卻從不說出口。那日見我帶了銀子回來,她開心至極,便要我到鄰村集市上為她買胭脂。我帶了幾串錢到了集市上,卻正巧遇到幾個好友。我那時少年心性,一呼而起,與他們到酒家喝起酒來。我心中歡暢,不知不覺便喝醉了。待我醒來,已是傍晚時分。我方才想起小妹托我的事情,但店鋪均已打烊,我只好回到家中。”

“沒想到我一到家裏,卻見大哥正在含淚痛罵,我爹癱坐地上,無言以對。原來,這短短半日之間,我爹偷拿了我賺來的銀子到賭坊,不但輸得精光,還將小妹也抵賣給了賭坊主人。我勸住大哥,與他一同趕到賭坊,小妹卻已經被轉手賣出,不知去向了。我們找遍了臨近諸縣,過了十幾日,終於查出她被賣到汾州城一家妓館中。我們到了那妓館,卻得知她因不肯接客,已被妓館龜奴活活打死。”

“我兄弟二人如遭晴天霹靂,當即便與妓館眾人毆鬥起來。混亂之中,我大哥失手刺死了妓館鴇母,我們俱被州衙羈押在監。我大哥是我狄家長子,萬不能身有意外,於是公堂過審之時,我自言兇手,想要替大哥頂罪。但我大哥堅決不從,他自認其罪,在公堂上撞柱而死。縣官以我偽證抵罪,與嫌犯同罪論處,將我投入禁軍,刺字發配……我出獄之後,曾托人回到家鄉打聽我爹的下落。據說他早已凍餓而死,葬在荒丘,屍骨無尋……”

傾城與狄青相熟已久,卻絕未想到他身世來歷竟是如此悲涼。她心中一痛,低聲道:“難道說,你將納蘭……當作了……”

狄青緩緩道:“不錯,當日我在延州城第一眼見到她時,只因她眉間那一點朱砂痣,便想起了我幼妹……那夜中軍帳中,我一時沖動之下,將她帶在身邊……本以為,這一來會護她周全,卻沒想到,到頭來,竟是我親手殺了她……”

傾城默然良久,黯然道:“往事已矣,天意弄人。你想做的,不過是守護身邊之人,這又有何過錯?”

狄青面上重歸平靜:“事到如今,我身邊已再無可回護之人。我縱使摘下了這昆侖奴面影,也不知該與誰相對……或許我狄青天煞孤星,本就註定一世孤獨……”

傾城嘆息道:“你又何必如此……這一場亂世,終已見盡頭。如今野利遇乞亦已被元昊誅殺,放眼夏軍之內,再無可與你抗衡之人。議和一事,年內便應有結果。你駐守此間,範大人回轉京城,各司其職,靜觀後事。你知道,範大人對你期冀甚高。他總說,有朝一日,你必將淩煙繪像,留名青史。”

狄青淡淡道:“東華門外,以狀元唱出者,方能留名青史。我狄漢臣一介武夫,若能終老於西北邊陲,便已足矣……你自己已有許多煩惱,又何必替我做這些無謂之想……看你這些日子的情形,你人雖然留在了這裏,心卻只怕已隨飛羽騎去了沙洲。”

幾縷雪絲回旋飄蕩,越過傘緣,沾染上傾城發間。她擡手輕拂,低聲道:“我的心究竟在何處,我若是知道,便也不會如此煩惱了……”

狄青轉頭望向她淡漠身影:“今日啟程汴京,你又有何打算?”

傾城苦笑一聲:“無家可歸之人,又能有何打算?”

狄青嘆息道:“你如此說法,便不怕他傷心麽?”

傾城沈默良久,徐徐道:“我更怕的,是負他之約,成他之累……當日我離開延州,本為的是此生絕不再重見烏梁谷內那般情形……”

狄青搖頭道:“如此說來,你仍舊未明白他對你的心意。他對你將心體諒,遠勝於己……你可知道,你從延州不辭而別,他為何不去塞門寨見你?”

傾城擡起頭來,纖眉微揚,望住狄青。

狄青緩緩道:“他說,若是他去見你,反而會更增你心中煩難。為此,他寧願默默守候,亦不想令你再生苦楚。我問他要等到何時,他說,你一日不歸,他等一日,你十年不歸,他等十年。”

傾城眸中一顫,瞬間淚光滿盈。她緩緩搖頭,喃喃道:“他……這又是……何苦”

狄青沈聲道:“這一生,若能遇到一個這般對你之人,已再無遺憾。若能與這樣的人相聚一處,即便是只有一日,也是值得。”

他長長嘆息一聲,擡手摘下昆侖奴面影,走上前去,將酒袋中殘酒盡數灑上面前墓碑。酒洌如泉,將碑石上浮雪融盡,留下一片氤氳印痕。

“心歸何處,全在你自己一念之間。此刻你身邊尚有可傾心回護之人,又為何不去珍惜當下?若真等到天地無常之刻,便要如我一般,追悔痛心,亦都是無用了。”

青石不語,蘊藉深懷空寂。珠淚無聲,紛垂零落前塵。

野原茫茫,雪住天光。

中軍轅門外,騎營整肅,唯待班師令下。

傾城與狄青沿路而回,駐足在轅門之外。傾城收起手中紙傘,積雪從傘面盡數滑落,簌簌落在足前。

鄧瑞年已在轅門下等候多時。他見傾城與狄青二人歸來,緩緩步出,停在傾城面前:“郡主此去一路平安。”

傾城向他斂身一禮:“先生年來照拂,素光永銘心內。”

鄧瑞年望向傾城,似有許多話語,卻終只是靜靜道:“閻大人那邊信中已交待清楚,郡主回京之後,若有所需,禦藥院隨時聽候差遣。”

傾城低聲道:“他與我本是故交,此去有他,先生不必再為我掛懷……為我一己微軀,已勞動諸位至此,素光實在慚愧……”

她語聲一頓,擡頭道:“先生保重。”

鄧瑞年點頭不語,退至一旁。

霽雪晴空,朝陽萬頃,群山峻嶺俱都素裹銀裝,澄光耀目。寒煙徐徐,漫起冬林之間,隨風升揚漸遠。

傾城癡癡望向身前。轅門之下,展昭迎風牽騎,面她而立。眸光溫煦,深深凝註於她眸中,一如當年初見時刻。

一路崢嶸,百端變故,竟似是並未將他改變半分。

他牽馬走到她面前,微笑道:“歸路尚遠,再不能耽擱了。”

怔忡之中,傾城只覺掌心一暖,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。沈穩力道自他指間傳來,融入她脈搏心息,令她她身軀赫然一顫。

魂夢所倚,唯他而已,歸途所期,有他足矣。

她闔起眼簾,於心內一嘆,擡起頭來,向他淡淡一笑,手心在他掌中微一借力,縱身躍上馬背。

她方在鞍上穩下身形,他亦已翻身上馬,與她同騎而乘。

她倚上他臂彎,只覺周身所縈,盡是他一身煦暖氣息。他伸臂環在身前,將她緊緊護於自己懷中,震韁縱馬,踏雪行去。

眼前天地萬裏,浩瀚連垂。長林千樹,積雪淩枝,一如早櫻初綻,暗香幽回。

重過轅門萬事非,同來何幸亦同歸。

驍騎營外狼煙盡,空帷帳下暮雪微。

留心語,寄春暉。往日匆匆莫可追。

一程山水欲偕誰?比翼東風共此飛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歷經四年,西北篇終於今日完結。仰天長嘯,壯懷激烈。唐突了鷓鴣天,賀大人恕罪恕罪。

阿一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